【宣教】我国近代公共卫生与传教医师的故事

遵化公共卫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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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世纪末,基督教教会医药工作的发展,不仅使医院规模扩大、医师人数增多,也扩大了医学工作的范围。进入20世纪以后,医学传教界更加重视公共卫生,虽然在这方面的投入很有限,但传教士的努力促进了近代中国公共卫生的开展,并与政府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合作。


1
前近代时期:公共卫生的沼泽地


19世纪中叶,中国被迫对外开放。人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需要改善卫生状况的中国。在西方人眼里,中国是“流行疾病的泉源”。因为许多传染病在外国已经受到控制,而在中国却惊人地流行着。每当瘟疫爆发,染疫死者众多,为害甚烈。中国当时也没有人口统计,疾病的灾害到底使中国人遭受多少生命财产损失,中国人全然不知。“天寿在乎天命”的观念普遍主宰着人们的意识,人们从来都不会想到,人有力量来保障自己和集体的生命。


传教士初来中国,令其最触目惊心的就是卫生与疾病。眼病传染,天花鼠疫麻风病等流行,都与环境不洁、卫生习惯不良有密切关系。汉口医师麦考尔曾这样写道:“中国卫生问题有多么紧迫。大多数人都可以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——某个乡村池塘,在它的一边就是厕所,各种各样的废物被投掷到水中;水上漂浮着死狗,稍远处有台阶,附近人家有人下来打水,为日常家用。就在旁边,有人在塘里洗衣或洗菜。”或者是这样一种情形:“一个人断了腿,因为没有及时救治,没有用夹板固定伤腿,伤处的皮肤也溃烂坏死,伤情更加严重,此人的一生都被彻底毁掉了”。


当美国社会学者罗1910年来到中国时,他这样描述了他的所见:“这片土地人口拥挤,感觉压抑,普通民众对于卫生常识一无所知”,“几千年来,生活在华南和中原的人们,稠密地聚居在乡村或围墙内的城镇中,拥挤在肮脏小巷内低矮、阴暗、通风不良的房屋中,睡在令人窒息的窄小房间内。饮用的是运河或稻田间排水沟内的脏水,吃的是变了质的猪肉、以污池中的废物为肥料的疏菜。由于人口高度密集产生的有毒物质使无数的人丧命。”在这样卫生条件恶劣的情况下,患上传染病将是很可怕的事。譬如天花,加上大家对此都漠不关心,也不会采取隔离措施,以致疫情传染开来,结果后患无穷。


公共卫生问题是与人类社会相始终的。有社群生活,就有公共卫生问题存在。公共卫生问题与人口集聚数量、人口密度、互动频率成正比关系。在地广人稀的乡村,公共卫生问题也存在,但不很突出。在地狭人众的城市,人口密度增加,互动频率加大,公共卫生问题就凸显出来。



2
传教士的早期努力


教会医院成为个人卫生与公共卫生宣传教育和开展的中心。从一定意义上讲,传教士的卫生工作也是从教会医院(起初多是传教士的“家里”)开始的。



早期医药传教士将治病视为工作重点,但他们很快就认识到,在中国,预防医学显得更为重要。公共卫生工作不仅有益于那些患者,而且在改善了人们健康的同时,也将会减轻医师们的工作负担。有一位传教医师指出:“我们急迫地为中国人医好病,如果我们只是不停地这样做,势必在以后的年代里,他们仍要像潮水一样涌向医院,还将总是为同样一种病而烦扰。我们必须寻找出病根,教会他们了解病因,帮助他们预防疾病免除痛苦。他们必须知道诸如致病的原因、卫生学的基本原理、妇幼卫生,以及对于家庭和社团来说,平安和宁静在治愈疾病时所显示的作用。”著名传教医师嘉约翰认为,医师的主要职责除了治病救人以外,还有预防疾病,根除引起病患的原因,医生只为治病,严格地说来,是一种狭隘的认识。在某种程度上,以各种手段来预防疾病,应为医生的职责。医师们确实也认识到了这一职责,他们努力调研各种病因,尽力加以克服。各级政府也应当采取卫生行政的手段,来保护家庭、公共场所,城市和游客,防止流行病传播,以显示文明的公共精神。


另外一些女性传教医师的到来,为中国妇幼卫生工作做出了特殊的贡献。依照中国传统,小孩子的卫生是从不讲究的。中国小孩的长大全是依命靠天,有颗苗苗不愁长,全不赖人力的因素。有病时,人们拜神求佛许愿,寻仙方,叫魂,压邪。碰到小孩出痘出花,自然没有科学的防护,只要供一供“麻姑娘娘”、“花姑娘娘”,避避风,忌忌口,小孩子健康了安全了,烧香谢神;小孩若遇了危险,那便是“命中注定”!这一切古老的习俗,在教会医院出现以后,在西医的影响之下,慢慢地悄然地开始变化。妇幼医院的建立,还对我国古老的育婴习俗产生影响,现代妇女孕期保健由此萌芽。最初,下层社会的妇女对于医院往往不肯信任,她们总不能相信医院是为她们贫民而设的,对于产科医院尤其怀疑畏缩。但教会中一些“巡行医师”、“巡行护士”的访问探察,施医送药得到孕妇的好感。这些女传教士的努力,使中国在一些地区出现了专业人士如医生、护士和助产士所提供的服务,这使得中国这个贫病的国家,妇女和婴儿的高死亡率开始有所下降。


近代中国卫生检疫工作的展开,也与传教士相关。中国卫生检疫,创始于1873年7月,当时为防东南亚霍乱以及此后鼠疫天花传入沿海口岸,上海与厦门的海关当局先后制定了检疫章程,并任命卫生官员仿效西方国家实施检疫措施,凡是疫区来船入港,须悬挂黄旗(Q字旗),指定地点停泊,接受医官检查。当发现船舶染疫,除对病及有关人员隔离留验外,对船舶本身也实施短期隔离与除鼠除虫消毒等措施,这一时期的检疫,因由海关办理,通称“海关检疫。”而在当时中国特殊的历史条件下,海关医官,绝大多数由教会医院的医生兼任。在海关检疫展开前二年,在我国还首次建立了海关疟疾疫情统计制度。1871年,曼松等赴厦门调查疟疾,自4月至翌年3月诊治患者402人,许多人死于疟疾,占死亡总数第二位。在我国过去史料中描述疟疾流行时,大多是笼统的、模糊的概念,如染疟疾甚多,瘴气伤人,死亡十之二三等等,到1871年,我国首次设疟疾疫情统计以后,疟疾调查报告中始有具体发疟数。中国的疫情统计,开始出现从定性到定量,从单项到多项的具体报告和分析。


传教医师还积极投身于防疫治疫的实际工作。近代中国,灾祸纷呈,疫病不断,往往在中医束手、当局无策之时,西医的效用展示出来。1872年,天津发生霍乱,传教士“修合药料,施济活人,其方殊验,来乞者日众”,1910-1911年间,东北鼠疫大爆发。鼠疫在当时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急性传染病,其传播迅速,为害惨烈。清政府遣派留学生二人前往视察,其中,伍连德医生亲赴疫区。中华基督教博医会也派出传教医师,华北地区的传教医师十分踊跃,也有一些来自南方地区如广州、宁波,他们与北京协和医科大学学生,以及沈阳等地的传教医师一起参加控制和扑灭东北鼠疫的工作。在伍连德医生的率领之下,疫情得以控制,但死亡者已达6万余人。中国成功地抵御了东北鼠疫1911年4月,国际防疫大会在中国召开,伍连德主持了这次大会。



这样一个影响深远的公共卫生事件,被视为中国全面接受西方医学的标志,在笔者看来,十分有道理。其一,19世纪末的中国,疟疾、霍乱、天花等病的流行十分严重,中医通常无法医治,一旦罹患,只能怨叹不幸。然而西方医疗利用其医治急症、传染病的特性,往往能获得不错的医治效果。中国人对于西方医疗的重视,对公共卫生事业的普遍关注确是从这一事件开始的。从此以后,民众转而信西医者渐多。如时论所称:“中国政府,素来重中轻西。自斯疫之发生及扑灭,中医束手、西医奏功,使政府诸公深感西医远过中医。”其二,近代一些大规模的公共卫生事件,对人们的思想观念、传统习俗都具有较大的冲击。当瘟疫爆发时,一般民众自是恐惧和慌乱,在这种极度的恐惧慌乱中,鬼神迷信大行其道。在大疫期间,人们搭台演戏,乞求鬼神,加速了疫情的扩散,同时也表现出对现代防疫手段的排拒。现代防疫措施中的隔离、消毒、焚尸、烧屋等,为一般民众所不解,为传统习俗所不容,用伍连德自己的话来说,这种史无前例的行动在当时引起的是普遍的厌恶与反感,特别是火化尸体。当时,只有通过清廷颁旨施行。但在20世纪初几次疫情过后,对现代防疫手段的抵拒逐步淡化,民众多能改变其心态,从迷信鬼神的信仰中走出来。在防疫过程中,《申报》等主流报纸更是频繁地刊登有关现代的防疫器械和西医药品,显示了西式防疫方式向中国民众日常生活的渗透。



3
社会毒瘤的诊治


19世纪以来,鸦片吸食者遍布中国,其流毒之广,为害之深,为中国一般有识之士所痛恶。在中国近代史上,林则徐的赫赫威名首先是与禁烟运动联系在一起的。鲜为人知的是,林则徐曾转托传教医师伯驾寻找戒烟疗法,帮助中国烟民戒瘾。早期来华医学传教士大都致力于医治烟毒的工作。教会医疗机构是他们施行戒治烟毒的重要阵地。据《中国医史》记载,1845年,玛高温在宁波开始用一种土法给烟民进行治疗,从1846年到1848年的情况来看,共有150名烟民得到治疗。治疗的方法是烟民先禁烟24小时,不服用任何药物,然后再进行适当地对症治疗,一个月为一个疗程。


自1870年代起,教会医院普遍设立鸦片治疗所,这是医院所从事的最主要的社会活动。医学传教士纷纷起而探索,各自都形成了一套颇具特色的戒烟办法。传教医师还以向社会宣传吸烟害处为己任。他们作调查、统计,发表论述鸦片危害、敦劝戒烟的文章,出版专门性宣传书籍。传教医师就鸦片烟向中国社会带来的普遍灾难进行论证。他们的论证往往首先从生理、病理和药物学的角度分析,由鸦片烟对人体健康所造成的危害开始,介绍各自所施行的戒烟疗法和成就。在这些问题上,德贞的工作令人瞩目。作为传教医师,他充分地深入到中国社会的深层,从实际到理论,剖析鸦片在中西文化碰撞中所起的作用,审视鸦片烟作为药物进入中国而产生的社会效应。


除了烟毒流行,女子缠足也是中国一大弊。为革除裹足陋俗,传教士不无微劳。一般传教士议及缠足,总是从西方宗教教义与中国本土的孝道出发,认为人体是上帝所赋之美质,又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。但医学传教士却最早在医院里,真切地目睹和感受了裹足妇女的痛苦。如脚趾骨扭曲、变形甚至断裂、皮肤溃烂、血脉不畅、小产、难产的高发。传教医师对缠足妇女的关注,远早于反缠足运动。他们作为专业医生,从生理和健康的角度,抨击缠足陋俗。德贞认为“天下女子在室多病,于归后乏子,虽不在缠足,亦有因此而致之者。诚两足肉已拆,最易倾跌,扶持需人,行动难于自便,心情伊郁,饮食未能消化,动转未能快然”,他主张广大妇女自主自立,起而戒除陋俗,官方则应起一些推动作用。



对于传教医师来说,性病是涉及公共卫生的又一很重要的问题。作为传教士,他们的主要兴趣在于谴责造成性病流行的社会道德环境;作为专业医师,他们又十分关注有关病例的数量和治疗的情形。性病早在19世纪中叶已经高发,梅毒非常流行。这使所有在中国工作的外国医生都感到震惊。很多人对此加以研究,他们还注意到传统中医师对性病所抱的态度和治疗。早在马礼逊时期,他们就观察到,既使“聪明和蔼的中医师”,“对来就诊的患有性病的人则非常严厉,一般拒绝给性病患者处方。他向我们保证,一般中医是拒绝医治患有性病的人。这些病人往往去找剃头郎中治疗,用水银、朱砂和砷等重金属给患者的外部患处涂抹来治疗性病。”

 

1890年,嘉约翰在博医会报上撰文,涉及到关于性病的系列社会问题,他写道:“尽管该病的病因,以及它的传播方式已为人们所完全了解,但在专业著述中,却没有涉及到对于病因的解决和对此病的根除”,“然而,医生及社会慈善家们都坚信,对致病的社会根源采取一定的措施,可以限制这种疾病的影响。”嘉约翰呼吁制定有关法律。他指出,19世纪初,在欧洲制定了一系列有关强制措施,对妓女开业做了较为严格的限定,在1864- 1866年和1869年,英国议会制定和通过了传染病条例,对于患病妇女,要出具医学证明。在多方面具有首创之功的嘉医师,还曾翻译出版了《花柳指迷》一书,在性病防治方面做出独特的贡献。这是关于性病防治的专书,在汉文医籍中堪称空前,林湘东在序中极尽赞叹:“嘉医士悯其痛苦,不妨弃遗,溯其致疾之由,推其流毒之自,采奇方于海外,消恶祸于人间,当南方小住之时,考西国独精之法,殚精竭虑,勤翻译以成书,壹志凝神,务安详而立说……论症则极其周详,穷原竟委,用法则极其精妙,达变通权,补岐黄所未备。”

 

性病总是与卖淫有着不可分割关系。咸同以来,原本就兴盛的娼妓业更为兴旺。特别是在开放通商的城市,由于华洋杂处,商贾集中,流民集聚,妓女来源充分,娼妓市场非常繁盛。妓女被认为是所有人中感染率最高的人群,她们往往被认为在传染链上起着最为邪恶的作用。1870年开始出任上海医务卫生官员和警医的爱德华·亨德森,把性服务的买卖划入了“对外国殖民者产生威胁的本地污垢疾病类,它是政府有责任予以荡涤的一股浊水”。在19世纪晚期,上海开始制定严格的条例对妓女进行医疗控制。申报有“论医馆验妓事”,认为“既不能扫尽恶习俗,则不如设局以治其毒,俾不致贻害无穷,亦未始非功德事也”。但作为基督教传教士,他们无法真正赞同诸如由市政或警署给妓院发放执照,这种似乎在准许或宽恕社会罪恶的行为,男人们因此就可以纵欲,而医学传教士的使命是要同时治疗身体和心灵的疾病。

 

传教医师还把目光投向那些嗜酒如命之徒。在他们看,这不仅引发疾病,还包括道德和社会风尚的问题。传教医师注意到,成千上万的酒徒,因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醉饮,最终葬送了自己的性命,或因过渡饮酒,罹患恶疾。吞噬生命的同时,醉饮也造成大量的财产和时间浪费,使无数家庭陷入悲惨的境地。它和贫穷、愚昧、疯狂一样,充斥于社会。

 

传教士通过与病人的接触,真切地感受到社会恶习对人们的伤害,他们通过宗教和医疗两种手段,来医治病人和社会的肌体。特别要提到的是,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,本来有的族群不管男女妇孺,皆嗜酒如命,自小即以此为日常作业,入教以后竞多数戒除。在各地教会制定的约束信徒行为的教规中,一般都有不饮酒、不吸大烟、不嫖不赌、一夫一妻等行为规范。

 

传教士与医生对麻风病的隔离,是具有典型的公共卫生意义的大事件。麻风病是沿海一带较常见的慢性传染病。1920年代初期,中国18个省共有大约40万麻风病人。由于病因不明,人们对麻风病人异常恐惧,把他们像鬼魅一样驱赶。1874年,由基督教办理的、专门照顾麻风病人的团体建立起来,给予麻风病人以身体上的救治和精神上的教育。1886- 1887年设立的广东北海麻风院,被认为是首创的教会麻风机构,附设于伦敦会医院,并得到天主教的协办,创办五年收容二百多病患。麻风院分男子部与女子部,各有养病房与礼拜堂。“北海麻风院结合了治疗、隔离、劳动与宗教活动等功能,是外国教会所推动的机构的理想典型”。自此以后,麻风隔离越来越被认为是一个科学的防疫策略,各地麻风院、麻风村、麻风居留区、收容所及救济院等,在传教士的主持下,纷纷出现。



中国政府社会对麻风态度的根本转变,也缘于传教士的作为和影响。当时对麻风病在东方各国的流行,其病因被解释为无知、缺乏卫生条件及政府的无能。特别是政府的无能,使得人们贫穷、饥饿、疲劳、体质虚弱,让麻风杆菌及其他病菌毫无妨碍地入侵人体。

 

这种结合着政治、社会与科学的病因解释,符合19世纪中后期以来的西方主流医学与公共卫生思想。当时接受西式教育的中国精英亦当然了解并接受这种病因理论,对他们而言,麻风在中国的流行确实反映了中国在政治与社会上的落后与无能,及证明了中华民族是体质虚弱的次等民族。换言之,在一定年限内消灭麻风病这个目标不单是一个医学上的要求,更是对中国进入全面“现代化”的一个时程上的期许。

 

吸烟、饮酒、赌博、缠足、卖淫以及道德堕落本属社会问题,传教医师以医学卫生为出发点,关注社会肌体的健康。他们以自身的努力,对整个社会和政府力量的带动,都有很大的作用,既发挥了现代医学的医治效用,也体现出现代卫生行政的特点。特别要指出的是,19世纪中后期以来的西方主流医学与公共卫生思想,无不结合着政治、社会与科学的病因解释,这使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的改革者们,将许多公共卫生问题视为对中华民族的威胁,表现出对民族和国家的双重关怀。


来源:何小莲《传教士与近代中国公共卫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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